中环街头的路标指示牌上,一排海蓝色的四通八达之外,只有兰桂坊的箭头,是暧昧的粉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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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微信账号:renwumag1980文|卧虫 编辑|赵立摄影|Lam Yik Fei/彭博新闻社 达达ZEN
香港被雾遮住了。
3月的正中间,回南风刮来的雪白色雾气拥挤在香港岛的低空。雾气之下,这座岛由阴冷一本正经地转向潮热。水雾在人们焦躁的口耳相传中变作了尘霾,行人都莫名地紧张起来:「北京的雾霾被吹过来了!」尽管,这一天香港的PM2.5指数只有28,不敷北京的1/10。
在毕达街和德辅门路口的红绿灯下,一对年轻情侣正在争论当天红遍Facebook的一条新闻:一支内地过境香港的公务团,每人佩戴一条写着「香港,我不购物」的绶带。争论的焦点似乎在内地购买力对香港经济的影响是否致命。
在这条香港最繁忙的斑马线上穿行的,更多是操着流利普通话的情侣们:着笔挺的Armani西装和套裙的一对良人,应该是供职于中环顶级金融机构的金领;背双肩背、挎购物袋、踏户外鞋的男女,应该是不屑于与「典型大陆客」「同流合污」而选择中环奢侈店的过客;还有一对不着粉饰的爱人,女孩儿站在人行道的台阶上,男孩儿站台阶下,忘情地拥吻,忘记了变更的交通灯,恐怕是一对来港读书的内地学生。尖锐的出租车鸣笛吓了他们一跳,惊愕之后又搂在一起哈哈大笑。
双层巴士、中英双语标示、殖民地历史气息的地方名称,香港,历史上演与割裂的都会
穿梭香港岛东西行的电车,运行已逾百年。现时,电车公司拥有并营运163辆载客电车,每日平均载客量达23万人次
每天,在这个饥肠辘辘的时刻,斑马线上的大多数人都是从山下迈往山上。下一个街口是坡度陡增的云咸街,它的另一端连着兰桂坊。很多酒吧会在中午贩卖价格不菲但口味正点的西式午餐,高冷的中环精英和浮夸的游客最喜欢这些。我爱上了一家美式汉堡店,大杯可乐半杯冰,无限续杯。
在餐厅里吮吸着碳酸饮料,我又看到了刚刚那对可爱的情侣,陡然而上的街道显然更适合他们的身高差,两人拥吻得更加用心了。我才想到,这里,兰桂坊,像极了这座都会,这枚小岛:香艳,浮夸,而又深陷在命运从来不能自决的轮回中不能自拔。
中环街头的路标指示牌上,一排海蓝色的四通八达之外,只有兰桂坊的箭头,是暧昧的粉红色。
「占中」被最终清场的转天,我来到盛智文(Allan Zeman)的办公室,那个面积,在中环地段显得太过奢侈。3位秘书被划定在占办公室1/5的一角,剩下的4/5属于盛智文。正对着他那比尺度乒乓球台案还要大出一圈的办公桌,是一幅方召麐的手迹——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前一天清场进行的同时,他接受了香港一家电台的采访。一如既往,他赞扬了中央政府的克制并肯定了特区政府的清场行动。
尽管在那段日子里,距离这间办公室不到一站路的金钟占领区被戏称为「金钟共和国」,但在盛智文心中,那不外是「年轻人们实验性的行为」,整个香港够资格被称作「独立王国」的,只有他脚下的这条小街。他是这里的国王。
那天晚上,我在云咸街碰到一位来自内地的摩登女郎:「这里就是挺神奇的。让人情不自禁地兴奋,又有点微微的糜烂。我那些在中环银行里上班的香港朋友,白昼见到都是一个个没精打彩,晚上来这儿待上两个小时,就都亢奋得不可。不是酒精,而是氛围。」第二天,我把这个评价转述给盛智文,他自得地在椅子里用力后仰,展开双手笑道:「对,我贩卖的就是快乐,尤其是给那些不开心的人。」
「这些年香港的改变,让年轻人的不开心被一点点地建立了起来。生活的本钱越来越高,年轻人看不到未来。」盛智文一脸真诚地望着我,「当你不开心的时候,你就会追寻原因。这时候,中国内地人来了,他们购物,让地铁变得更加拥挤。人们开始把怨气撒在别人身上:北京,政府,和内地游客。」
「香港是一个多么传统的商业社会啊。年轻人,他们崇敬像我一样的商界大亨,每个人都想成为李嘉诚。而现在,这些商界大亨也都成了他们的仇人,『他们这么富,而我们这么穷,他们还抬高了房价!』」盛智文说,正是这些变革让年轻人成为「街头霸王(Street Fighters)」。
1969年,盛智文19岁,从加拿大来到香港,因为他「单纯地喜爱着这里的那股子能量」。其时香港刚从六七暴乱的恐慌中开始恢复,麦理浩(Murray MacLehose)成为港督府的主人。至今,人们仍认为那届港英政府「几乎好得令人难以置信」。香港著名社运家杜叶锡恩称他是「一位差别的港督,他是外交官身世,而不是根本不关心其统治下的殖民地的本地居民权利的老牌殖民者」。时任财务司司长郭伯伟(John Cowperthwaite)建立起一套被沿用至今的香港公共福利体系。
如今,香港一条户外徒步走廊即以麦理浩命名。山景,海景,林景,统统惊艳,一步一景,毫无瑕疵。
那时的香港,是整张棋盘上的定盘之子。今年春节期间朋友圈流传的一篇号称由香港立法委员撰写的文章中,香港被定义为那时候「中国内地同西方间经贸往来的中转站」。「转机起于中苏分裂……中国自然而然地转向西方……而这正好构成了香港崛起的条件。」
贸易网、工业基础、国际银行体系、富足的受教育劳动力,乐成经济体所需的一切要素香港都有。1972年,香港岛到九龙的第一条海底隧道开通,狭义上的香港和维多利亚湾对面的陆地被真正意义上地勾连了起来,东方之珠被打磨抛光并开始闪烁不歇。
上环的文武庙,龙应台先生形容「渔村的身世给了她清纯的面貌,殖民的历史给了她结实的骨架,中国不停的战乱流离给了她不属于她年龄的沧桑」1981年,兰桂坊第一家兼带酒吧功能的餐馆——「加利福尼亚(California)」开始营业。
在那之前,兰桂坊也只是一条皇后大道背身的普通小巷。有人说它的名字来自街上多是贩卖兰花的小店;也有人说是因为常有烂醉的海军士兵出没其间,由「烂鬼坊」而来。无论如何,开始将香艳与梦幻凝固进「兰桂坊」这3个字的,是这家叫做「加利福尼亚」的小饭馆。
据香港政府统计,上世纪80年代初,在港美国人的数量开始凌驾英国人。「越来越多的朋友向我诉苦,在香港找不到轻松的喝酒场合。那时候香港的传统是,下班喝酒就要去豪华酒店的行政酒廊正襟危坐。」盛智文说,如此命名是希望这个地方能有像加州一样的融合性。尽管此前兰桂坊的街面上已经有少数几家酒吧和夜店,但盛智文坚称是「加利福尼亚」奠定了兰桂坊的风格:能吃,能喝,能听音乐,能聊天,互不相扰。
一开始是刚经历过越战的美军士兵,在亚洲美军基地短期服役之后,喜欢借道香港,在回国前做片刻的放纵与狂欢。「有些人刚刚经历过越战,只要多聊上几句就能感觉到他们心里的极重负担。三四个人坐在一起,经常有其中最年轻的小伙子,喝着喝着就哭起来。」
后来是越来越多和盛智文一样的来港淘金者。「那类人是店里的常客,随身带着本子和笔,和店里的每一个人搭讪、攀谈,寻觅着每一个可能的发财机遇。」80年代,有整整一年,一个美国年轻人每天都会出现在「加利福尼亚」,一支笔,一沓白纸,要上一杯酒后就坐在角落里,画盛智文看不懂的卫星通讯模型图,显得急迫而焦躁。盛智文上前询问,「他说他觉得美国很多的军用卫星都开始慢慢地转为民用,一下子多了那么多的通讯频道,这可是门大生意。可是,他还没在香港碰到对这些感兴趣的人」。盛智文建议他去找李嘉诚。结果李嘉诚真的买下了这个计划,从国外召回了李泽楷。然后,星空卫视(Star TV)诞生了。
1980年,深圳特区正式建立,300万内地劳动力在深圳及其周边都会受雇于港资公司所开设的工厂。
深圳的出现,使得曾经支撑东方之珠主体经济的轻工业和电子制造业从香港移往内地,而金融业和服务业则从更加发达的地区悄然涌入香港,占领了经济结构的泰半江山。
1985年,汇丰银行总行在中环落成,那是其时全世界最昂贵的建筑物。在此之前两年,港币开始与美元挂钩。港人信心爆棚,西方新移民大量涌入。这样的气氛,成绩了兰桂坊。
与此同时,香港的身份转换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1972年第27届联大会议,香港被从殖民地名单上除名,名称由直辖殖民地(Crown Colony)变为属地(Dependent Territory)。在1981年通过的《英国国籍法》中,原先持有英国护照的香港华人身份被更改为「英国属地公民」,这意味着他们不再拥有英国永居权。同年,中国人大开始草拟有关设立特别行政区的部门法律条文。
经济蓬勃发展的同时,娱乐业也开始崛起。1984年,香港演艺学院建立;1988年,香港艺术中心演奏厅改建玉成港第一家艺术电影院——Agnès b.电影院,早从60年代开始被邵氏公司开拓出来的香港娱乐市场,此时彻底释放出压抑已久的巨大能量。徐克、王家卫、吴宇森正是在那时声名鹊起;经久传唱的粤语金曲,也大多是那个时候流进了内地群众脆弱的小心肝。
逃到「加利福尼亚」寻求「保护」的,开始有了不开心的大明星。有一段时间,陈百强天天出现,每次都要喝到烂醉陶醉,或和朋友,或是自己。他经常借着醉意向盛智文倾诉不快,有时会硬塞给盛智文一张自己演唱会头排的票。「他有些太具天赋了,这类人往往会被天赋所累,挣扎在它所带来的麻烦中。」
「还有王菲,20多年前,她还不是那么着名,每次来都是平静地坐在最后一排的沙发上,和她在台上一样,没有什么心情,通常看不出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就在「加利福尼亚」餐厅原址,盛智文会在今年开放一座名为「加州塔(California Tower)」的金灿灿的娱乐大厦。在他办公桌上摆放的计划书中,我看到这座大厦的内部,极尽奢华。
「『加利福尼亚』的时代不可能回来了。」Peter Sabine说。Peter是我的香港同窗,找他借作业抄时总是对我爱搭不理,只有说起同班的伊比利亚美女和兰桂坊的夜生活这两样话题,才肯展示美国人民特有的热忱和旷达。
兰桂坊附近的酒吧,白天里也为写字楼的金领们和游客提供消遣,它见证了香港经济的起飞,也与这座都会一起改变
盛智文是兰桂坊的「国王」 摄影|林振东
Peter从「加利福尼亚时代」开始就是兰桂坊的常客,「每周去三到四次,不外现在不会了,一个月一两次吧,真正有趣的酒吧都不在那里了」。Peter属于酒吧里惹人瞩目的那群人,留着线条复杂而坚挺的发型,穿彩色袜子。
「兰桂坊在丧失它的界限,越来越高的消费,越来越粗鲁的酒吧客,人们来兰桂坊不再是为了开心,而是其他的一些东西。有人说加州塔的开放会把兰桂坊的好时代再次带回来,我不相信。」Peter指了指街对面的7-11便利店,「我宁愿去那里买上两听啤酒,拿着在路上喝,看人们拼酒、打斗,看醉汉穿着内衣走来走去和干脆就睡在路中间的人们。那比走进这些无聊又昂贵的酒吧有趣多了。」
简直,我也觉得这家公交站旁的7-11才是这里最受欢迎的酒吧。
我沿街走过每一家酒吧,试图一探究竟,最后没前程地停在一家名字带有强烈性表示的酒吧门口。闪烁的顶灯将室内分出差别的色块。Lilian独自坐在红色区域的一张高凳上,面前摆着一杯不加冰块的纯酒。
即使在这样急躁的灯光下,也能看出她的精心装扮,恰到好处的妆容,短裙,解开一个扣子的衬衣,漆皮高跟鞋,不轻浮亦不局促。15分钟里,有3位男士过去搭讪,最后一位离开后,Lilian面前多了一杯崭新的鸡尾酒。
Lilian自称是香港一家航空公司国际航线的空姐,每次飞回香港转天又没有飞行任务时,都会来兰桂坊喝一杯。出乎意料的坦诚,Lilian认可,来这里的目的固然不但是「喝一杯」,「没须要想得龌龊,我不是来找一夜情或是猎艳的。」Lilian说她希望能在这里碰到一个优秀的男友,认真交往。「欧美人,或是内地人都好,主要还是交谈中的感觉。但是我不想找香港当地男友,没什么欠好,只是我自己不喜欢那个类型。」她的神情就像是盛智文记忆中,当年寄居在「加利福尼亚」寻觅商机的投机者们,但也许更加沉稳。
「盛智文抛弃了这里,抛弃了香港。」走出这家酒吧之时,我又回头看了Lilian一眼,她仍然独自坐着,落寞而不失优雅和诱惑。那是所有人记忆中的兰桂坊,是曾经的中环,曾经回头望灯火闪亮的香港。
2010年,盛智文关闭了「加利福尼亚」餐馆和整栋加州大厦。同年,成都兰桂坊开业。如今,在兰桂坊集团官方网站上,成都兰桂坊的繁华占据了最显著的位置。
本文首发于《人物》2015年4月号,以上为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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